相傳,上古時代神農氏用本草,到了漢朝時代,一些口耳相傳的理論,形成了《黃帝內經》。
在《黃帝內經》形成的時候,其實已經有幾部書失傳了,比如說《湯液經法》……相傳伊尹做湯液,然後當了商朝第一個皇帝的宰相。這種事情,你們會覺得很怪嗎?我覺得一點都不怪:我從前在一個出版社工作,因為會一點中醫嘛,幫老闆看病,而那出版社的老闆後面還有後台,就是更大的老闆,幫那個大老闆把病看好了,結果全出版社的人都對我唯唯諾諾,當那個組織最大頭目「命懸我手」的時候,誰都怕你,所以會湯液的人可以當宰相哦,聽起來是很有道理的嘛。
今天《湯液經法》已經不復存在了,可是在它還沒有消逝之前,可能有一個人,他在宮廷藏書或是什麼地方看到過一類的文件。那個人就是今天被中國人稱作醫聖的,漢朝的張仲景。
因為《湯液經法》有一些毀滅後的殘骸留下來,那些殘骸,梁朝的陶弘景,把它編成《輔行訣》,就是輔助修道人修行的一些方劑。它裡面的那些方子,其實就是張仲景《傷寒雜病論》裡面那些方子的雛形。
陶弘景蒐集到這些東西,讓人可以看到:哦,可能古代真的是有《湯液經法》這個東西的結構的!就是:陰旦,陽旦,朱鳥,玄武,青龍,白虎,騰蛇,勾陳,這些各方位的神,每一個神有大小不同的方。其中的小陽旦湯,就是我們現在知道的張仲景的「桂枝湯」。
《湯液經法》失傳以後,就算張仲景這個繼承人最偉大了。張仲景的偉大在於:古時候那些偉大的醫學,上古留下來的種種情報,那些非常重要的方子,「該怎麼用」這件事情,張仲景把它擺平了。他用《黃帝內經》的理論去對照臨床,寫出一本《傷寒雜病論》,這部書的方子都是用起來很神很神的。所以《傷寒論》的方子你用得對,幾乎就是所謂的「一劑知,二劑已」。有沒有聽過這句話?就是一帖下去,病人就感覺到不一樣了,然後第二帖就把人醫好了。我常常遇到這種一劑知二劑已的狀況,一帖藥下去,病一下子就好了。有過愛滋病的朋友,淋巴節開始腫,按得出來一坨一坨的,我想:「這東西應該是《傷寒論》裡面的少陽病吧?」,然後就開張藥單,死馬當活馬醫,叫他煎小柴胡湯。一帖,全退;第二帖,就算保養一下。如果是西藥,照理說藥一停他就要復發對不對?那個人吃兩帖小柴胡湯到今天已經三個月還四個月了,還沒有再發過。所謂「經方」就是有這麼大的力道。張仲景的醫療水平是有到這樣子的。
而張仲景寫出來的《傷寒雜病論》,我一直都覺得是值得背下來的書。為什麼我這樣說?因為那些古時候流傳下來的情報,它的結構很像一個我們現代人都知道的東西,就是電腦程式。《黃帝內經》也好,《傷寒論》、《湯液經法》也好,它那些片片段段的方劑跟診療的症候,會讓人覺得「它背後應該是有一個程式在跑的」,好像有一臺機器,會問你說你感覺哪裡怎麼樣,然後你回答,它就會跑:「怕熱還是怕冷?」選A,然後「喉嚨是痛還是不痛?」,再選B……像是有一個程式在跑似的,如今那一整套程式,太古時代的中醫那個最偉大的思路已經不存在了,只剩下情報的破片。仲景就在《傷寒雜病論》序裡面寫說:雖然我們不能拿這本書包醫所有的病,可是如果你們能夠「尋余所集」──如果你們能夠去細細推尋我找到的殘破片斷──「思過半矣」──其它的病,你們也會想通的。
果然,凡是把張仲景的《傷寒雜病論》整本書背到滾瓜爛熟的人,心中都會莫名奇妙的產生一種引力,它哪裡有空缺的地方,漸漸自己會把它填起來,慢慢開始在那個人的內心世界形成一套完整的醫術。
所以「背經典」在這種事情上面是蠻重要的,所以我常常說:我教《傷寒論》,講一大堆本草的藥理啦,某個病的病機啦……其實都不過是調味料,要誘使你願意看《傷寒論》的條文而已。真正進步最多的人,恐怕還是背書的人。如果《傷寒雜病論》你整本背下來的話,那醫術是醒著睡著隨時在進步的。
我說,學《傷寒》像玩數獨遊戲,數獨遊戲就是一個九宮格,有些格子有數字,有些格子空的,雖然空了那麼多的數字,可是你知道它的理法跟邏輯,漸漸可以推算出它缺的是什麼數字,你這樣玩個幾個鐘頭後,終究可以填滿。那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就是一部數獨遊戲,你可以不用去理解它,就把它整本背下來,然後你就會發現它的很多方劑有些微妙的差異啊:這個方和那個方,剛好就只差一兩白芍藥啊,那這個方跟那個方治的病症又有一些差別啊,那麼,一兩白芍藥在幹嘛,你就知道啦。那等到你看另外一個方,剛好只有芍藥跟甘草兩味藥,那你已經知道芍藥在幹嘛了,你把那個藥方減去芍藥,那麼甘草在幹嘛,你不就知道了嗎?……就這樣它條文與條文間會彼此呼應、彼此對話,這樣,上古的本草學的功夫就會在這個理路裡面練成,一味藥要幹什麼,如果你真的背到滾瓜爛熟的話,你睡著醒著都會在推敲這些問題,這種自然形成的拉力,會迫使一個人的醫術日以千里的進步。
我常常在說,學醫最開始的教科書,當然要用張仲景的《傷寒雜病論》,像你們的學長姊,他們雖然學醫才很短的時間,可是他們在家裡幫家人治什麼感冒那種病,出手比外面開業的中醫還醫得好啊。才短短學這麼幾個月的時間,出手治這種西醫口中的絕症「病毒性疾病」,怎麼比外面的中西醫都還看得好呢?就是一年功力抵十年二十年苦修啊,《傷寒論》就是這種神奇的經典,放到今天已經一千七百年了,它的東西完全沒有褪色,它為什麼沒有褪色?因為它是一個程式,它不是一個僵死的東西,或許有一天,當人類進化成有二十條正經脈的時候,它就變成過時的東西,但是人類現在仍是正經十二條,一千七百年前的人是這樣,一千七百年後的人還是這樣,只要你這個硬體沒有換,你的軟體就不用換,所以當病毒進來了,癌症進來了,它在你的身體裡面下一些亂七八糟的指令,它指令整個的排列組合,你有一套解毒程式在那邊,所以堅持要用《傷寒雜病論》的方子的老醫生都認為說:《傷寒雜病論》裡面的的方,決不只是拿來醫感冒,而是醫萬病。因為當他們整本書熟透之後,會覺得可以醫萬病。
那這個數獨遊戲有多難呢?一般數獨遊戲九格乘九格,我們就已經覺得很傷腦筋了對不對?那《傷寒雜病論》的數獨遊戲大概是二百五十格乘二百八十格之類的吧?所以有一位日本醫生說:「如果你要我到荒島去當魯賓遜,只給我一樣東西打發時間的話,拜託你讓我帶一本《傷寒論》去,這樣我到死都覺得很有樂趣。」
我們的人生不夠長,要去修行《傷寒論》中的學問,即使能夠日進千里的進步,可能都沒有辦法在死前把它玩透、拼湊回當初那個最精髓的完整程式。但是,多活一天,多究一天,就會感到有賺到。
然而,學這個科目,最討厭的是什麼?就是學一大堆有的沒的,把那個程式搞壞掉。因為《傷寒論》和《黃帝內經》還算是同一個系統裡面掉出來的情報,那還可以一起拿來拼裝;最怕的就是一推拼圖裡面還摻了幾片別的拼圖,結果就不管你怎麼拼都是錯的,然後花無窮心力在那邊除錯,不斷地做這種事情,醫術就毀掉了。
所以往往那種基本教義派的經方派,非常討厭其它派別的醫術和理論,因為如果它們混進去的話,醫術會產生一個很糟糕的程式上面的糾纏跟崩潰,會有這種醫術的解體現象。
除了漢朝張仲景的醫術,古時候還有一個神醫叫做扁鵲,太古時候的扁鵲是一種異形生物,說有什麼鳥翅膀啊,可以看到人的臟腑,那種怪異的生物。後來有一個叫秦越人的人,因為他醫術很好,有洞視臟腑的超能力,所以大家把扁鵲這個封號加在他頭上。
那張仲景之後呢,緊接的他的時代就有華佗,華佗的醫術,就產生一個和張仲景不太一樣的地方:張仲景的醫術以六經為綱領來跑那個程式,而華佗的程式是只跑在五臟上面,是另外一個思維的向度。
華陀之後,又有一些醫者,像唐朝有孫思邈,他收集、試用很多民間的有效方,《黃帝內經》分成《素問》跟《靈樞》,裡面都有講很多針法,因為我教的是方劑學,所以針法我不太在意,但是孫思邈的醫術就比張仲景多了很多針法,張仲景的醫書裡面針法是很少的哦,主要是方劑,張仲景等於是傳說之書《湯液經法》的傳人。
當然,孫思邈的時代,也算是中醫的黃金時期。
到了宋朝的時候呢,因為社會的規定,制度的改變……宋朝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社會制度,採取國家統一規範,一個村子要蓋房子,就要求家家戶戶的那個樑柱哦,都要一樣的尺寸,他們在村口那邊有一個部門,專門幫你儲存同一個尺寸的樑柱之類的建材,某某型的國民住宅如果樑壞掉,就可以馬上在那邊換一條,不需要重新打造,非常方便。宋朝很喜歡把什麼全部都統一格式,於是宋朝的藥劑,就開始做那個時代的「科學中藥」,什麼方劑都是幾斤幾斤配好,把它打成細末,然後到藥局就說「我要什麼什麼方」,他就給你一包成藥粉,你回來水煮一煮就可以喝了,非常方便,全部統一規格化的沖劑。也因為這樣子,宋朝發展的方劑,都是小包小包的,像逍遙散就是出自宋朝的《太平惠民和劑局方》,《和劑局方》就像是國家藥典。
宋朝如果要提經方派的話,像我自己很喜歡許叔微大學士,他的《傷寒九十論》等等的書。張仲景的學問雖然一直寫在那邊,可是之前沒有人做實踐跟檢證的記錄,許叔微就把他這一輩子的醫案挑來寫:這個病就像張仲景說的一樣,我就照張仲景這樣子開藥,結果就是對!把張仲景的東西重新實驗過一遍,告訴你「他果然是對的」!這是很好的實驗記錄。
那另外還有像是宋朝的嚴用和,他的《濟生方》,他把張仲景的八味腎氣丸加一些藥味,然後做成不同版本的腎氣丸來適應不同的證型,幫張仲景的方子微微修個眉毛,就像已經有一個美女了,你再幫她打扮打扮。
宋朝結束的時候,中醫開始進入一道可怕的分水嶺。就是在金朝的時候出現一個醫術非常好的人,叫做張潔古,也就是張元素。這位潔古老人呢,他非常曉得五臟之間的流轉,他開始為每一味藥物編一種分類法,叫做「歸經」,就是「這一味藥吃了會走心,這味藥吃了會入脾,哪味藥吃了會入肝……」,幫藥物做這樣子的分類之後,用藥,從五臟派的角度來講,是不是很方便?我心陽虛應該吃那幾味藥,心肝陰實應該吃那幾味藥,都幫你歸類好了,就很方便。
可是呢,我個人以為,五臟派的開藥法,最妙的地方是在於它的「隔臟治法」,你某一臟有病,他會曉得是從哪一臟傳來的、會往哪一臟傳過去,所以用藥或用前一臟的藥、或用下一臟的藥,來把這個臟搞好。所謂「歸經」,或許比較像是服務於這一套系統的零件。
而,失去了更高指導原理的「歸經理論」,卻變成了張元素之後的中醫世界的「主流」,以歸經理論來研發的方劑,也就是在日本被稱為「後世方」的「時方」。
決不是說時方都無用。好用的方子還是很多的。
但是,顯不出力道的方子,卻也很多。
也可以說,現在市面上的中醫,大多數都是「時方派」。
時方派中醫怎麼看病?我想各位都經驗過:醫生手搭在你的脈上,心裡想著:「唔嗯……心脈有點兒火,加兩錢黃連;肝有點陰虛,加三錢白芍、五分牡丹皮;腎脈蠻弱的,加一錢熟地黃;血分有些熱,加三錢生地黃;氣分虛而有濕痰,加兩錢參鬚、五分半夏、兩錢蒼朮……」把脈術都堪稱穩健,一帖藥二三十味運筆如飛就這樣子開出來。以理論來講,都對,合情合理!但你若問我,這帖藥有沒有效?對不起,我不知道!
以「歸經理論」件為指導原則,大約就是形成這樣的醫術,不能說不好,毛病不大,但,就常常是一種溫溫的,讓人覺得「好像吃了有好一點」程度的有效。
因為我自己是學經方的,經方的「藥物組」和「抓主證」的整個框架都和時方的系統不一樣,用藥時所看待的每一味藥的作用,也和歸經理論搞的東西對不太上,比如說醫頭痛,我會問:「你這個頭痛,會不會痛時煩躁得想去撞牆、或者一面痛一面想吐?」如果會,那開吳茱萸湯;「會不會同時口渴、多汗、尿特別少?」如果會,那用五苓散的機會就多些……一個湯一個湯的可能性用問的比較多,脈象有時只拿來作個參考,和時方醫者的作法不太相同。所以,我並不能很清楚地認識到時方派的這種開藥法可以好到什麼程度。大概只能說,我自己多半不是這樣子在開藥的。
隔行如隔山,你叫我一個用經方比較多的人去評論時方,我也不知道怎麼講。從前有一個朋友,拿了別的醫生開給他的藥單給我看,我看那一串藥,就說:「你失眠、口臭、從前受過內傷……」他說:「你怎麼看藥單就都知道?」我說:「寧心安神藥用這幾味,通常是失眠嘛;清胃熱養胃陰的藥用這幾味,大多是口臭嘛;沒事不會用傷科化瘀的這幾味藥,多半是有舊傷吧?……」他一聽,樂了,還以為遇到高人:「那,我這醫生,開得好不好?」我只好苦笑:「這嘛……不好意思哩,你先吃了,再告訴我有沒有效,好不好?」我既不能斷言它必定有效,也不能斷言它必定無效。
這種在張元素之後被變成單純化、平板化的中醫醫術,照規矩開藥,我也沒有意見;但,以一個歷史的觀察而言,卻可以看到:它,造成了中醫的退化。
照著五臟歸經分配藥物的醫者,醫病的力道,不夠有效的機率還蠻高的。日本的吉益東洞罵這些醫者是所謂的「陰陽醫」。
什麼叫做「陰陽醫」?就是現在網路上很多討論版可以看到的:有一個病人他說「我口渴啊、小便黃啊」什麼的,然後就有一個學中醫的人跳出來跟他講:「你這可能是肝陰虛有熱,可能是心火下小腸,也可能是腎水不足以制火,還可能是脾津不足,又濕蓄中焦!且肺為水之上源,肺虛則……」講五臟講了兩圈,完全陷入那種可憐的天秤座模式──我常說兩個天秤座會讓地球停止轉動,我自己是一個,再加一個就可以了;要商量午飯吃什麼,隨便聊聊,就到下午三點還餓著──講起來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好玄妙哦,都是那種「專業黑話」!可是……到底要怎麼醫,你講清楚好不好?「或許是這樣,或許是那樣……」「這帖藥你拿回去吃吃看,不行的話,我們再來換。」一換可以換二十五種方,醫術就毀滅在這種事情上面。張仲景的方,你一看準了,開下去就有效。那你還「或許有效或許沒效」二十五種方在那邊轉,一圈要轉半年呢!
一旦五臟相傳的那個核心主程式被拔掉以後,那些片段的情報,很難再組合出像樣的東西了,它本身的不完整,讓它具備了一種「很容易劣化」的體質。所以現在學醫的人很會講這種黑話,黑話聽起來都是講偉大的道理,但怎麼聽都聽不懂,開藥像賭骰子。醫術在這種地方會產生急遽的毀滅。
緊接著張元素之後的時代的金元四大家,像李東垣的龍膽瀉肝湯,就看準肝經開下藥來,你會覺得這個人用藥很漂亮對不對?這樣值得誇讚。他是緊接著張元素出現的人,醫術還沒有開始墮落。但到後來,理論兜來兜去,就愈來愈不行了。
中醫的退化,直接或間接造成這件事的醫家們,你說他們會很苦惱於自己的醫術不如古人嗎?其實,不一定。你讀歷代醫書,就會發現,這些人是……滿懷「快感」地在做這件事的。
比如說,現在大家治感冒常用的「九味羌活湯」,它就說:張仲景醫感冒分六經用方,那你看,我多聰明!每一經的驅風藥都有!一帖包醫啦!講得他自己都爽死了!他本人會覺得:我是開拓了中醫前人未到的新紀元呀!
但,張仲景治六經感冒的方子,燒到三十九度還要裹棉被的麻黃湯證、高燒煩熱的白虎湯證、吃飯拉飯、手腳冰冷的四逆湯證、煩躁欲死的吳茱萸湯證……你九味羌活湯,能醫嗎?都不能啊。何只是病醫不好,要讓病人舒服一滴滴都很難!
其實,九味羌活湯的存在理由,也很奇怪!說「怕人分不清楚張仲景的桂枝、麻黃湯證要怎麼分」所以教你用這個代替,臨床視情況作加減就可以了。這種「好心」也是很詭異!桂枝、麻黃湯證蠻容易分的耶!相反地,臨床加減九味羌活湯很難搞!
如果一個醫者連桂枝證和麻黃證都分不出來,找塊豆腐一頭撞死算了,根本沒有資格、智能走進這個領域嘛!為什麼要去「呵護」這種事?這等同「包庇罪犯」耶!古代日本的「小醫聖」永富鳳就說:強盜劫財殺人,一輩子造下的殺孽,一個生意尚可的庸醫,只要十天就贏過了。
但,就是這一類的「創新」、「突破」,從元朝到清朝,一點一點地把經方從這個市場擠兌出去。
金元四大家,有滋陰派、有補土派,像每一個人都提出一些獨特的論點,但它再也不像張仲景那樣全面化的整個包著的那麼「穩」。比如說李東垣是補土派,我也很推薦補土派啊,他說,脾胃不好你哪裡能好?你要吃補腎藥,脾胃那邊給你擋住,你補得進去嗎?這很對哦,基本上很好的一個論點,像氣虛血虛什麼的,我先開什麼健脾丸、一些保脾胃的藥幫助消化,讓他的消化機能先好起來,調補兩個月以後,我們再吃別的補藥。這是基本中的基本,所以補土派的論點還是值得珍惜的。
但是滋陰派,滋陰派就是跟近代火神派相反的派,他說,人哪,「陽常有餘,陰常不足」,他說陽比較大,陰比較小,所以陽一定是太多,所以要下火,要滋陰……那這就不一定能夠為萬世法。滋陰派也有正確的時候哦,有的,就是在國運昌隆的時候它會正確,每個人氣都很暢很旺的時候,滋陰派會正確,但是不是永遠的正確,那中國人,你也知道哦,國運昌隆的時候有幾年嘛?
那到了明朝,醫家比較沒有太多的創見,比較是整理前人的資料的年代。因為從金元四大家之後、從張元素發明了五臟歸經理論之後,醫術就在墮落之中了。那你說師父到徒弟一代代墮落,也不嚴重嘛,一般徒弟也會說:「唉呀,幸好我還有老師的九成半功力嘛。」對不對?那三十年算一代哦,金朝到民國很多代哦,我曾經把它用計算機算過哦,每一代都算有他老師的九成五功力,幾代就乘以幾次方,到了民國初年,中醫的水平,大約會是當年的百分之零點零幾。
那,的的確確,在民國初年的時候,中國大陸普徧的中醫水平,果然差不多就是零。一般醫者就是拿一個方子在亂用,搞專病專方,中醫都慘到變成「吃好藥到相報」的境界了。比如說某某中醫曉得一帖方叫白虎湯,有人發高燒醫好了,然後就以為說白虎湯能治大病,之後每一個人都開白虎湯,不是白虎湯證的人就吃死了,這中醫就給人抓去揍一頓……
民國初年的中醫,當然還是有幾位很好的中醫能夠坐鎮在幾個點,讓人能覺得「世上還是有名醫的」,但是在那幾位名醫之外,幾乎都是這種亂七八糟的郎中。
剛剛我們上課有講到「火神派」對不對?用陽藥的思考,元朝王好古的《陰證略例》就有單獨拿出來作為一個議題探討過。而火神派的理論,在明朝快要結束的那段時間,其實有過一次萌芽的機會,那時候有一個趙獻可,他寫了一本書《醫貫》──就是醫道我用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把它貫串起來──那《醫貫》就講:人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?就是命門火跟元氣嘛,講來講去,什麼病歸納來歸納去,都是元氣不足、都是命門火不足,所以我們應該養命門火,這樣子人全身的元氣才會夠。
通達全身的氣,用補中益氣湯;補命門火,是八味地黃丸。看《醫貫》,好像會得到一個結論:補中益氣湯,八味地黃丸,百病都可醫?
這樣子是不是正確?
其實我常常說,醫生要講「開業術」的話,不管三七二十一,遇到誰都叫他吃補中益氣湯、八味地黃丸,什麼病也好一半;一般的人只要吃補中益氣湯、八味地黃丸,多半都會覺得「我有好我有好」,然後積年累月吃,就越來越好。這其實是很弔詭的事情,你不需要什麼醫術,病人居然蠻滿意。
而趙養葵(獻可)也有提到過一些其他論點,會使我覺得他的陰陽的觀念有非常好的地方,比如說一般我們說「口瘡」我們都會說發炎那是「熱」嘛,要清火,吃什麼清胃火、心火的藥。可是趙養葵說:口瘡很有可能是因為脾胃太寒,裡面陽氣被逼得外脫,變成嘴巴燒起來,所以要吃理中湯。用理中湯這帖大暖脾胃的藥來治口瘡,這個論點是不是百分之百通用先姑且不論,但是能夠提出這個論點是很有意思的;並且,驗諸臨床,今日所見的長口瘡的人,能用理中湯醫的,的確也不在少數。
他不被稱作火神派,後來後世醫家稱趙養葵稱這個《醫貫》的論點叫做「養火派」,就是養那一點點火,還沒有燒大火;因為八味地黃丸裡面附子、肉桂只佔它所有的藥的二十幾分之一。我們現在的火神派,是其它藥只佔附子的二十幾分之一。
那趙養葵的這套理論呢,從明朝結束到清朝,我認為最直接繼續使用他這套理論的是傅青主那一派;而同一個時代平行支持他的理論的,是愛用左歸丸、右歸丸的張景岳。
傅青主的用藥大部分都是溫補溫補的,不過,倒也不能說傅青主派的醫術是《醫貫》中發展出來的。因為傅派用藥的「技巧」蠻誇張的,醫貫之中並沒有那麼充分的開藥手法可以啟迪後世。張景岳用地黃,那叫「濫用」,後世在臨床上也被人批得很慘;而傅青主、陳士鐸的書裡面的用地黃,那叫「特技」!好像海豚跳火圈,往往令學習者嘆道:「原來這樣搞,也行哦?」傅青主派常常會說:「你這個臟有病,那我們就幫你把其他幾個臟都補好嘛,這樣自然會把那個有病的臟也養起來。」這臟有病就補其它四個臟,隔臟治法。
傅青主這一派的醫學呢,是清朝初年的時候存在的,或許醫學流派用藥的調子,會跟「該時代的人的體質」有一點關係。像是傅青主的方,如果是今天的台灣,我在用的時候,我常常要作一點點微調,把它附子的量再加多一點點,吃的人才會比較有精神,否則吃了之後有時人會很痿靡。
也就是說在清朝初年好用的方,「滋陰的藥會偏多一滴滴」那種感覺,再加一點補陽的藥,在現代用起來就很舒服了。
反過來說,張景岳在明代後期提倡的一些溫補的方法,到清朝就被評判說「補爆人、燒死人」。
從明末到清初的時候,趙養葵的養火派又被滅掉了,或許是因為清初有一位很偉大的康熙大帝,全國國運都被炒旺起來,那人的氣一旺,那些補火藥就變得沒什麼好用的了。所以在清朝的很好的醫家叫徐靈胎,就作了本《醫貫砭》,就是罵《醫貫》這本書,說「怎麼可以這樣子搞?」,其實徐靈胎會作《醫貫砭》也是有道理,因為每次有養火為主的流派出現時,都會遇到這樣子的問題:某一類型的治療方式被強調成一黨獨大,所有其他的處理法全部都被忽略掉。
看趙養葵的書,如果覺得他講得對,很容易變成「那我還學那些清熱消炎的方子幹什麼?」會覺得養陰生津之類的方子沒有用。在這種補火的觀點一下子冒出來而又很有療效的時候,很多我們累積多年的其他治病觀點與方法都會被排除掉。
我覺得,如果某派一黨獨大的話,那萬一有一天人類變成不是這種體質的話,到時其它的醫術都被廢棄了,就救不到人了。
比如說大陸有幾位先生,論點就是「用陽藥!用陽藥!」,然後叫人家「保精」,不可以有房事什麼的,看他們的醫術,我會覺得有點可怕。因為我所知道的人類,會生的病,可不只他們講的那一種兩種而已。你不能妄想在治法上來個一招全包,感冒就都用很多附子的四逆湯;我們這邊,你們學長姊感冒,就是有用桂枝湯、用葛根湯、用柴胡湯的時候啊!你不能把其中一個片段擴張到那麼大。
張仲景有教補陽破陰的方法救這些垂危的絕症,那是沒有錯,可能我們現代台灣人和大陸人都很慘,陽氣都很虛,所以對這些醫療技法會特別有需求。可是萬一有一天,人類的品質變好一點了,你不能只靠這個啊。如果是真正的上火,你還是得幫他清熱啊。
這就像所謂「鐘擺定律」,明末清初,這鐘擺從極衰擺到極盛,所以趙養葵才創出養火派,就又被打回去了。
然後,到了乾隆之後,中醫又開始重視「溫病」了。
溫病是有實火的病,或者也可以說,它是病毒性疾病「傷寒」之外的一種細菌感染的「瘟疫」。而這種瘟疫,和單純的細菌感染的「發炎」又不一樣,「發炎」傳染力很低的,你聽過牙痛在傳染的嗎?在臨床上,溫病,往往是一種「病毒幫細菌護航」的複合現象,一始似乎是感冒的,但很快就由來勢洶洶的細菌接手了。感冒了之後再併發細菌感染的溫病,你要把它當傷寒醫的話,不對,他身體這裡那裡又開始發炎了,那些發炎都是實火,所以還要用那些真正滅火的藥,和原本醫傷寒打病毒時,所需要的「人體作戰地圖」不一樣。原本和病毒作戰時,是用六經辨證的系統作為地圖的。
現在溫病流行的時候,和溫病在第一線作戰的醫生開始發現:這種感染,要用另外一種辨證系統,叫做「三焦辨證」,上焦中焦下焦,可能這種型的細菌蔓延,會剛好對到人體的淋巴網絡哦?人體自己分隔成幾個區塊來擋細菌,一旦是細菌大感染的那種病的時候,就產生了三焦辨證。
你不能說開創溫病學派的中醫不辛苦、不努力,瘟疫流行的時候,死人又多又快,疾病轉證迅速又變化多端,如何能用又強又猛的藥,瀉實熱、消炎、解毒、養陰,搶在細菌蔓延開來之前救回一條人命,都是很需要拼醫術的。有人成功救到人,就要趕快把這個技術傳播出去。
葉桂(葉天士)是清朝中葉的人,溫病派的興起,跟葉天士蠻有關係的,因為他寫了一篇著作叫做《溫熱論》,一篇不太長的文章,那葉天士寫了《溫熱論》呢,後世有人就覺得溫病派的開山祖師,葉天士有他一份。
其實葉天士他寫《溫熱論》有點像是他臨床的經驗報告。他的《溫熱論》並不是自命圓熟的醫學經典,而是他面臨這種病的時候,他所處理的種種方法,提供出來跟同道分享。
我覺得這樣子的心情,好像不必去責難他。可是現在葉天士被奉為溫病派的祖師爺之一啦,然後溫病派強橫的勢力呢,又把傷寒派在中國幾乎是滅絕啦,於是有少數的經方派就會視葉天士為寇仇。可是我在看葉天士的醫案的時候,常常覺得:葉天士是經方派的。他開那些什麼「黃耆五物湯」啦、「桂枝湯」的加減什麼的,都開得非常之好,十卷醫案中用附子的也有一百五十幾案,有很多值得借鑑的地方,不愧為一代神醫。只是很多地方他覺得可以用藥更溫和的,他不用像傷寒方那樣大陣仗的方,可以用更輕更少的藥味達到療效,反正是他醫術好,可以做這樣的事情。而他,也不認為自己的這些招術是別人可以學、可以沿用的,他死前再三告誡,叫後代子孫除非是天縱奇才,不然不可以隨便習醫。
要再說前一些,金元時代對抗瘟疫的那些方子,已是這個學門的肇始了。葉天士之前,溫病相關的有名著作,明朝吳又可的《溫疫論》也是一部,吳又可的溫病著作,也是臨床「實戰記」,不一定完整、完美,卻也有能夠救到人的好方。
葉天士之後,有吳瑭的《溫病條辨》。
那,吳瑭的《溫病條辨》咧,雖裡面的一些方子,桑菊飲、銀翹散等等,我也常在用──但,對它也蠻不好意思的──這本書,是我目前「唯一一本」讀不下去的中醫書。每次看幾頁就想掀桌。我臺灣檢考考過了,不去考中醫特考,就是因為撐不住讀這《溫病條辨》這件事。我情願一輩子沒牌照,不當中醫師,也不要讀這本書。
我覺得,這本書,是一個「狂人」寫的啊!
裡面的論點,自相矛盾的地方非常多,硬是創一些沒什麼意義的「規條、教條」,再卯足全力來強詞奪理自圓其說,實在沒道理的,就丟煙霧彈,開始大扯一堆黑到不行的黑話來搞「因為你們沒有人看得懂我在說什麼,所以是我對」的邪教教主模式。
他的序言倒是寫得很謙卑,說他只是幫仲景的傷寒論系統再補作一點外掛程式而已。可是,內容,之瘋的!不是說他哪個方子不好,而是整本書的思路、邏輯不對勁。
我有時會想:恐怕要一個邏輯很不理性的頭腦,才讀得下《溫病條辨》吧?如果說今日的中醫學習者,有很多人,都把這本書學得很上手了,那,到底有沒有問題呀?
《溫病條辨》到今天,也不過兩百年,我真不知道這兩百年間發生了什麼事……彷彿,中醫界,就在這兩百年之間發狂了。
為什麼溫病派出來之後,會變成很多人在講「南方無傷寒」呢?說「傷寒是北方寒氣所逼才會得的東西,我們現在都是南方人,所以不會得傷寒,不需要張仲景的東西。」開始有一些南派醫生堅持《傷寒論》裡面講的病,不可能會發生在南方的人類身上。
在台灣中醫界,有非常多的人會跟你講說「南方不可能有傷寒」。那些人我都覺得他是已經瘋掉了:你從小到大,沒有感冒過嗎?「感冒」,病毒感染,就是張仲景說的傷寒啊。你感冒有沒有發燒咳嗽流鼻水過?如果有的話,不就是張仲景書裡面寫的那些東西嗎?你為什麼可以講那不是傷寒?
他們說傷寒是拿溫度定義的,不是啦,那個「風氣」也好「寒氣」也好,是病毒的代名詞啦,跟氣溫有什麼等號關係?不是拿溫度作定義的啦。更何況即使是臺灣,也會有天冷的時候啊,並不是一年四季都可以打赤膊吧?即使是夏天,處處有冷氣,超級市場裡有冰櫃,你從一個太陽很大的熱天之下衝進超級市場買東西,夏天也會受寒、著涼。
現在台灣有一些學醫的人,亂講一些話,說我們是南方,不會有傷寒,這太過分了。台灣沒有感冒嗎?那SARS流行過來,我們每個人就不要當一回事啊,不是沒有傷寒嗎?何必緊張?你為什麼SARS來要緊張,又要說「南方沒有傷寒」?
矛盾到如此地步的人,你不覺得他可以去住瘋人院了嗎?
溫病,它可以是一個學門,可以是一支很重要的技術流派,但,曾幾何時,它有立場取代「傷寒」這個處理不同疾病的另一個學門了?
「傷寒」是張仲景特別拿來作為書名,讀者還能從「寒」字聯想到「受涼」「感冒」,《黃帝內經》講感冒六經傳變那一篇,篇名叫〈熱論〉,總讓人因為為「發燒」這件事,就忍不住覺得是熱症,而把寒涼藥開下去;SARS流行時,大家搶購板藍根、金銀花,就是這種思考下的行徑。這種事情,其實好早以前就有人在講了,唐代孫思邈就說過:「嘗見大醫療傷寒,惟大青、知母諸冷物投之,極與仲景本意相反。湯藥雖行,百無一效。」唐朝就這樣了。近代江西的萬友生教授也講:「不少人以為流感是熱性病,所以要用涼藥治療。初時還以辛涼為主,銀翹、桑菊廣為運用,後來漸至苦鹹寒(如板藍根),理由是它們可以抑制病毒生長。至今國內感冒藥市場為寒涼藥占領。結果是,大量的可用辛溫解表的麻黃湯一二劑治愈的風寒感冒患者,卻隨意用寒涼藥,令表寒閉鬱,久久不解,釀成久咳不已,或低熱不退,或咽喉不利等後果。臨床屢見不鮮,而醫者、患者竟不知反省!」劉渡舟教授在教書時,還有人問他:「你還給學生講麻黃湯麼?你用過麻黃湯嗎?」仲景方治感冒,是好用得不得了的耶!可是在當今的中醫市場,這麼淺而易見、臨床可驗證的事情,被當成是什麼邪教一樣!
溫病派興起之後,莫名其妙地形成一種很可怕氛圍,把經方派完全逼成弱勢族群,以致於到了近世,在中國一百個醫生裡面有沒有兩個經方派的都不知道了。張仲景這麼好用的系統被整個廢棄掉,只因為有人捏造了另外一套理論,說他那一套理論才是對的。
拜託,張仲景的那套理論,是不知道哪裡流傳下來的宇宙機密呢,不是你這種僅靠一世一代的人類智能就可以篡掉的啦!張元素的本草歸經理論,使得後人再也難以理解、認許經方派的用藥邏輯,這是經方系統的第一次重創;溫病學派的毫無理由的膨脹擠兌,使得經方派遭到全面性的忽視和否定,這是第二次的大覆滅。
你說中醫和西醫有什麼好互相敵對的?毀掉中醫的,不都是行內人的惡搞嗎?
於是,到了清末民初,一般中醫差不多什麼病也醫不好了。時局到達這個壞到極點的時候,又有一些讀書人說:「怎麼外面醫生都這麼糟啊?家裡人給他們治死一個又一個……受不了了!我不要出去給醫生看了可以吧?我自己在總可以吧!」於是在家裡面古書拿出來開始翻一翻,可能是翻到中醫「基礎教材」《傷寒論》,從第一課開始看……開始開藥,然後發現:「吔~~!?怎麼會這麼有效?」很強呢,於是這些儒生們,又開始重新創造下一梯的經方派,那時候像惲鐵樵就是這樣。曹穎甫、張錫純、章次公……這些人又重新開始了經方的輪迴。
而在他們那個時候之前一點,清末,四川那邊鄭欽安抓著傷寒論創出了火神派。火神派的幾個分支在大陸那邊也很強哦,到現在還是很強。
如果要說火神派是如何發出來的,當然,用陽藥的鄭欽安是個傳奇人物。但,如果要說到這種用藥風格,其實在更之前,就有人在四川準備好了這塊培育它的土壤。用生附子破陰實的思考,之前四川的齊秉慧,就清清楚楚地倡行過,而齊氏和他的師祖舒馳遠,醫術都可說是經方派和「傅青主.陳士鐸派」融合的混種。所以,也可以說傅派的醫術,和火神派的誕生,也脫不開干係。
到了清朝末年,四川那邊的鄭欽安就正式形成火神派,陽藥用得很足,並且留下相當完整的醫術理論。一代一代精鍊下來,鄭欽安沒有講清楚的事情,我們在上一堂課也說了,他的徒孫孫第四代的小火神盧崇漢講清楚了,終於用《黃帝內經》陰平陽密的這幾句話,講出了宇宙陽九十六跟陰四的這個比例。當然,這個宇宙是不是真的就是陽九十六陰四呢?不知道哦,說不定神佛的世界也會蓋高速公路、蓋大樓哦,哪一天三十三天之外又蓋出三十六天你也不曉得。如果宇宙是一個不斷進步的生命體,我們也不能說一直會是這樣,只能說現在檢驗到的是這個樣子,以後會怎麼樣還不知道。說不定這個「玄牝」裡面又會吐出更高的世界,那時候又變成九十八比二……?
而在火神派之外,還有一些經方醫生,在民國初年的時候,開始用大量陽藥,他們比較是廣東一帶的人比如說「陳大劑」伯壇、「黎小劑」庇留、譚彤輝、易巨蓀這幾位「廣東四大金剛」,而通常用得最多的,是「真武湯」。用八兩附子真武湯的手法,也在他們的下一個世代的譚述渠手上趨於成熟。嶺南這一支的路數,和火神派略有不同,如果說火神派主攻「陽虛」,嶺南的這幾位就兼攻「水毒」──如果你去香港,看看中國南方夏天是怎麼在喝退火涼茶的,就會很容易理解真武湯為什麼需要這麼頻頻地被使用了──到現在的臺灣,放眼望去,以體質而論,十個倒有八個都是真武湯證的患者,真武湯變成我最常用處方的第一名。不過嘞,我也不給不相干的外人開真武湯,除非是他自己也學過、也懂得道理;不然,多喝幾口冷飲,這個湯劑的藥效就被解掉了,沒什麼搞頭。
雖然火神派在今日是如此重要,可是我還是要說,補火派每出現一次,中醫就面臨一次狹隘化的風險。
你單看火神派的東西會很容易覺得:「啊?只有陰、只有陽,然後陽很重要,就這樣。」原來中醫有幾千個方子可以用。他們紅了之後,跟隨者會覺得好像只有十五個方可以用,變成這樣子。他們講到的都是重要的東西,可是我還是覺得,學習的時候要整套學全,具備多元化的觀點,當你把整個陰陽虛實的「版圖」都學全了,再看出這個病人是座落在陽虛陰實的座標上,這樣子用陽藥,下手才踏實、篤定。不然的話,心情上總會有一種貿貿然的感覺,用藥的手法也會因為學得不全面而顯得粗糙。又如果有一天,人類的體質又變了,這種「強而不穩」的學習,將不能抵抗時局的變化。
如果要扯一點辨證學,六經、五臟,我們都提到過了。
明朝的張景岳,又歸納了「八綱」:陰、陽、表、裡、虛、實、寒、熱。這麼一種分類法,有它「表記學」上的意義,但,如果以開「經方」而言,這種八綱的框框倒是沒什麼好用的地方。我曾經看過一本書,拿許多傳統方劑去作八綱的歸類,說某個方劑的證狀是「表虛熱症」「裡寒實症」之類的,然後再硬去劃分說這個方劑哪味藥是治表的,哪味藥是治寒的等等。如果以張仲景的經方來說的話,八綱是一個「太過粗略」到有點無聊的作法,因為仲景用藥的層次很細,細到不能用八綱來歸納。比如說太陽病的五苓散症,感冒沒好,又口渴、多汗、發熱、尿少、頭痛、喝水會想吐,那,你說這是陰證還是陽證?是表證還是裡證?是虛證還是實證?寒證還是熱證?不管怎麼歸類,都會變成像是在硬掰。因為它是表證也是裡證,是陽虛、是陰實也是陰虛,且沒有所謂寒熱的向度。因為它是表邪未解,人體中的水走不通,某處水太多、某處水又太少,讀了《傷寒論》,我們可以了解它是怎麼一回事,但這整件事,並不適合用八綱的框架來強加歸類;如果用八綱來理解它,會是「裡熱虛症」,反而沒人看得懂了──不適當的表記法,也會使得中醫變成黑話──翻車魚穿比基尼,哪塊布遮第幾點都不知道了!──又比如說桂枝湯證、麻黃湯證,那是六經辨證的「太陽」病的「營衛氣血」的辨證範疇,風氣傷了衛氣,會變成桂枝湯證;寒氣傷了營血,變成麻黃湯證,在八綱來說,都是表證,桂枝湯算作表虛,麻黃湯算是表實,然後呢?是陰症還是陽症?是寒是熱?到這裡也會變成硬掰,因為這兩方子用的藥味會對不上八綱辨證的結果。──反而五臟辨證的那一派,桂枝湯算「肝陽虛」、麻黃湯算「腎陰實」,比較有它內部邏輯上的正確……不過這一派的我也不算會就是了。
不少有名的臨床醫家都認為「八綱幫不到臨床」,像劉渡舟教授就曾說,送一封信,八綱只能送到那條街,不曉得門牌號碼,收信人還是收不到。我覺得這是很真實的感慨。
總之,經方的思維歸經方,後人歸納的表記學歸表記學,不是什麼需要互相依存的學門。像現在還有些人,用很奇怪的英文字母什麼的來標示經方的藥理,試圖來作「大破解、大揭秘」的工程,我也是搞不清楚多費那個周章是要幹什麼啦!中國人直接讀古書最容易理解的東西,為什麼你要發明一套火星文,把古籍以「極具偏差」的手法譯成狗屁不通的火星文,再強迫地球人去多學一套火星文,然後才能……用火星文來學地球語的古書?
這都是……為了誇飾一己的學術成就,而去破壞原本最有效率的學習方法啊。
所以,這一類的「總結論」式的歸納,講白了,也就是地球人很怕「未知」,什麼東西都要趕快給它安上個全不合身的「結論」來讓自己安心,即使根本尚未弄懂。
中國人還有一套辨證法,後來變成日本人很會用,叫做「氣.血.水」辨證,雖然不具全面性,卻有提示性的意義。不要以為人只有氣跟血,中間還有「水」,氣是陽,血是陰,水是中間那個像津液的東西。人有「氣滯」,有「血瘀」,有「水毒」,這三樣,哪一樣出問題你都得處理的好才行哦。就像很多人的心臟病,是水毒型心臟病啊,水的代謝很差,每一個細胞都微微浮腫,把血管壓得壓力很大、雜質很多啊,這種的,你去治心臟、挖血管有什麼用?你要把水抽掉啊。這些都是要考慮的層面嘛。
至於,日本方面,大概是三百多年前吧,那個時候也是時方派很橫行的時代。所謂時方派跟經方派的分界,我個人是拿「張元素」當分界點,張元素之後創的方稱為時方,就是「隨著時代潮流創出來的方」,那經方就是「經典之方」嘛,或者是說那個「經」就是指《傷寒雜病論》。宋代雖然有創一些方,可是還可以算是經方派的時代。因為時方最重要的存在基礎就是,張元素創出來歸經理論之後,從此以後每一味中藥都重新洗牌過一次,那個是最大的分界點。
時方傳到日本以後,日本也分時方派跟經方派。只是日本不稱為「經方派」,他們叫做「古方派」。然後時方派在日本稱為「後世方派」。那到了三百多年前的江戶時代,有一個使用經方的醫者吉益東洞,他就非常痛恨那些「後世方派」的醫生,他說那些後世方派的醫生是「陰陽醫」──就是那些醫生講話都是那種虛虛玄玄的,什麼五臟轉來轉去,都不會醫病──於是他就以他一個人的力量跟醫術,把整個日本的時方派掃平,那個時候吉益東洞的外號叫做「醫傑」吧。
做到所謂「漢方中興」這樣的豐功偉業的一代武林盟主「醫傑」吉益翁,據說天不怕地不怕的他,只忌憚過一個人,他對於這個人,曾說:「對我而言,他一個人的存在,就隱然像是一整個敵國在那裡一樣,等我死了,醫林盟主就非他莫屬啦!」不過他說的這個人,後來並沒有接收吉益翁的天下江山,因為那個人只活到三十五就因為先天體虛得寒疝死了。這個人,在日本也有人稱他為「醫聖」,但到底是行迹不明,所以我就叫他「小」醫聖,無論是日本還是中國人,學中醫的,今天知道這個人的人都很少。這個人的名字是「永富獨嘯庵」,本名是永富鳳(鳳介),字朝陽。永富鳳留下來的著作很少,談醫術的內容不太多。像吉益東洞,《藥徵》、《方極》之類的作品,都是清清楚楚在教人「醫術的操作」;可是小醫聖較有名的一本醫學著作《漫游雜記》,主要的內容,卻是在談比學醫術更「之前」的話題──如何以《莊子》的「達人心法」練成《傷寒論》!──蠻誇張的喲,講什麼宋朝溫酒達人奚娘子的故事啦、日本鑄香爐達人龜娘的豪放言行啦……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喜歡《莊子》吧,讀到這樣子的一本怪醫書,還蠻感動的。
能把所有日本的時方派這樣剷平掉,你說吉益翁的醫術是不是算很強呢?很強。可是呢,吉益東洞也留下一個很大的問題。對吉益東洞而言,他的聖經就是《傷寒雜病論》。而《傷寒雜病論》我們都知道,是不需要理解的,只需要去背它就會有很大的用處的。甚至我們可以說,一個會講某國語文的人,甚至講得很好的人,其實不見得是會文法的。
我們中國人都不知道我們中國話有什麼文法,一直到看到那些師範大學編出來教育外國人的書才知道「喔?原來是有文法的?」。可是我們自己講中文,並不會講成不合文法。而外國人做過一個實驗:你如果把一個文法正確的句子,依照那個文法結構,去造出二十幾句同樣結構正確的句子,讓一個學習者一直唸一直唸一直唸,讓那個人唸熟背熟,再換另外一個句法的二十句讓他唸熟背熟,然後,再叫那個人自己去試著講英文造句,會發現那個人的英文文法「竟然是對的」!──當你熟悉了正確的脈絡久了,其實人的「潛意識」非常的精,它會硬地歸納出文法,然後作存檔。因為人的潛意識有這種機能,所以在我心裡某一個角落,會相當贊成「讀經教育」,因為你讀熟了之後,很多很多的文法你會自然完成,那是潛意識就會自動運算的東西。所以我們都不會中文文法還是可以講中文。
那,一旦人能夠把《傷寒雜病論》背起來,他就算不是有意識的,他都會知道中醫的理法是什麼,以至於他在遇到病人的時候,即使只憑直覺開藥,都有可能開的是正確的。那就是潛意識文法的力量。
吉益東洞,以一本《傷寒雜病論》做到這樣的醫術,當然是很難能可貴,可是呢?當他著書的時候,他就強調一個很激烈的論點「萬病一毒說」,說所有的病都是一種毒氣造成的,就是「邪氣」,你不要管他是什麼邪氣,你只管把它打走就好了,而他這樣講,就是要把我們中國的「病機理論」做到最簡化,因為凡是在外面看過中醫、或是聽過人家談中醫的人都知道「病機理論」是多可怕的東西。「病機」就是「這個病為什麼會發生,你的內在出了什麼事」。那,那些中醫黑話高拐分子講話一扯起病機,什麼內臟都可以掰進去,聽起來很過癮,可是……療效很差。
我們中國人治病的時候都要「辨證」,對不對?那個「證」,我們都會寫這個「證明題」的「證」,而不寫作「辨症」。為什麼呢?因為這個「證」字裡面呢,分成兩個部分,一個是這個「病症」的「症」;一個是「證」,「證明」它的推理過程。什麼叫作「辨證」呢?──這是我們張仲景的絕活喔──比如說我們要判定一個「桂枝湯證」(就是說這個病適合用桂枝湯)的時候,我們要找他很多很多的小「症」,比如說他後腦勺有沒有一點僵硬啦、鼻子有沒有流鼻水啦、有沒有打噴嚏啦、有沒有脈浮起來啦、有沒有吹到電風扇就覺得很討厭啦,當這些這些所有的小「症」都匯集起來的時候,我們就可以推測出他體內確有這個「病機」,「病機」就是「之所以生病的理由」,比如說在桂枝湯證是「受到風邪而不是寒邪入侵,這個風邪還沒有攻入營分,還在衛分……」──用這些小症狀去找出病機──而當兩者理論跟實際都脗合的時候,我們說我們得到了一個「證明」,證明我們可以開桂枝湯。所以「辨證」的「證」都是用言字旁的「證」。「證」這個東西,除了「症狀群」之外還有「病機」,這是我們中國人完整的「證」的定義,它是一個「證明」的過程。
但是吉益東洞呢,就是因為太討厭那些陰陽醫講這些東西了,所以他不允許學中醫的人講任何病機的理論,什麼腎陰虛啦、肝火旺啦,不准!因為《傷寒論》裡面也沒怎麼講這些東西,《傷寒論》比較會講的是說有什麼「症狀」,口乾舌燥啦,大汗出啦……所以他就不准人家講病機,只准人看這些「症」去推測他是《傷寒論》所說的哪個「證」。那當他這樣子做了之後,從此日本人的中醫醫療系統──他們叫「漢醫」啦,「漢方醫」──「漢方醫」的醫療系統,就跟所有的病機理論脫節了。抓住了《傷寒雜病論》固然很好,可是從此跟《黃帝內經》說掰掰了。因為《黃帝內經》有很多內在病機理論的東西。之後在他們的漢方醫學裡面,《黃帝內經》就不見了──當然不是完全不見啦,而是不太容易學習了,學習上比較有障礙。
比如說我們中國人有一味藥叫做「茵陳蒿」有沒有聽過?有些人說他肝不好,用茵陳泡茶喔──我不很喜歡這種做法啦,因為是比較苦寒的藥──「茵陳蒿」,我們《傷寒論》裡面當一個人發燒又發黃的時候會用到它,退那個黃疸的,我們中國人如果要論「病機」就會說:「茵陳蒿,治的是肝經的濕熱。」我們比較會這樣子講它,肝有濕有熱的時候,茵陳蒿可以把它瀉掉。可是吉益東洞的《藥徵》,就講說:「說茵陳蒿治『濕熱』,這是邪道之說!你看張仲景這位聖人之書所寫的,你就知道茵陳蒿是治『黃』,所以各位記好了,茵陳蒿是治『發黃』!不是治濕熱。」就這樣嚴格劃分,凡是講濕熱,他都打叉給零分這樣子。
可是吉益東洞所做的好事就是,從此以後日本穩定於經方派,所以現在經方的研究,日本那邊,像近代的幾位,矢數道明、大塚敬節這些先生,醫術都非常之好。他們如果有什麼醫得不好的地方,就會很深切地反省──我覺得日本人那份「認真」很可愛──他們會深切反省說:「啊,那個人頭痛,在那邊煩躁欲死啊,我就是沒有背熟《傷寒論.少陰篇》的角落有一條『煩躁欲死的人應該吃吳茱萸湯』,所以才拖了那麼久沒把他醫好,我真是太對不起病人啦!後來,想起來了,才給他吃吳茱萸湯,然後一吃就好了……」都在深切反省條文沒有背熟的事情喔,非常可愛。反省的是「條文」,而不是「病機」的辨識、推理。
那日本人的中藥呢,用的劑量比我們小非常非常多,幾乎可以說,《傷寒論》的「一兩」哦,他們會用現在的一「克」,那《傷寒論》的一兩如果我來用的話,差不多是十幾克,所以他們吃的藥量是我們的十幾分之一,附子用那麼零點幾克都怕毒死人,我附子八兩都用過了。不過,他們用附子怕毒死人也是有道理的,因為他們的附子沒有像我們中國炮製的那麼透,所以他們的附子也比較容易毒死人。
那日本人用那麼小的劑量能不能取效呢?還是可以的。我學中醫的朋友遇到日本人來看病,都非常歡迎,因為日本人很乖,你叫他吃這個藥,他就鍥而不捨好好地吃,不會問東問西,就會這樣連續吃三個月五個月,然後五個月以後來跟你感謝說:「先生,我真的好了,感謝您。」那我們中國人不一樣喔,我們中國人吃三天五天就要發作了,不是病發作,是脾氣就要發作了。我覺得這事情很討厭也很矛盾,你自己也在講「西藥很快,中藥很慢」,那就應該會有一個時間上的寬限嘛,可是這些人真奇怪,吃「照理說會很快」的西藥吃了好久都沒有好,他也天天吃,吃安心,都不懷疑「說是很快的西藥為什麼都沒有效果呢?」,可是,吃中藥,他自己也說「應該會很慢、不會有什麼效果」的東西,吃了三天五天沒有效果,就來找你算帳了。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行為發生,什麼都反著來,不合乎邏輯。
同業之間,我們都很怕看台灣的病人;而看到日本的病人,人家回日本都好幾個禮拜了,還在感嘆說「遇到這樣的病人好高興」──這是很快樂的人生體驗哪,講什麼他就一直答「是,是,是,我了解了。」非常乖。所以在好病人存在的前提下,他們那樣子只吃少少藥,會不會有效呢?還是蠻可能有效,日本人的水果通常是只吃當季最新鮮的,吃水果的密度沒有很高,當季的西瓜吃一吃、當季的哈密瓜吃一吃,過季了,就覺得「這個不夠滋補,不要了」。吃水果的頻率不高,加上平常吃得夠鹹,可以排掉一些水毒,所以身體的調理能夠爭取到藥生效的時間。我們現在常常在用的科學中藥,就是日本人帶頭做的。科學中藥的濃縮倍率,現在差不多平均來講才三倍到六倍之間,一克的科學中藥,折合成生藥,可能也不過四五克,藥量很輕,我們有時候藥房抓個藥就幾百克的一大包哩。可是如果你長期有恆心地吃,還是可能會有效的,所以日本人可以用這個東西。那至於說感冒藥的話,小青龍湯啊、桂枝湯啊,光是兩三公克,都會有一定的療效顯出來。日本人發展出這個科學中藥,到今天台灣人也跟著用。科學中藥就是把那個藥煮成很濃的藥汁,然後噴在澱粉上面然後弄乾,像奶粉一樣的東西。
以現在的時局來講,中國人這邊,少數的人在大聲高叫要「經方復興」,而日本就很安穩於那種「效果也滿好的,那我們慢慢醫總會好的」的一種很溫和的經方世界。這是現在中醫界以經方系統而論的國內外大概局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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